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恩宠

作者:黄思雨 | 来源:本站原创 | 更新时间:2015-03-26 | 点击数:


(一)

 

好了,我会说话,但我的周围都是一些不健全的人,他们完全发不出声音,两条腿也一样长,走路的时候大地不会跟着他们摇摆。

我就不同,我可以发出嗡嗡的声音,而且每个“嗡”都有不同的音调,所以我又高他们一等,我是个会唱歌的人。我走路的时候大地会跟着摇摆,所以我觉得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被上天和大地热爱的孩子。

我有个哑跛子妈。她走路的时候很搞笑,一顿一顿的,像个有着高低不一的轮子的马车,轮子还是方的,一步一顿的,嘴角还抽搐,我想可能是因为她说不出话,上天才给了她这样抽搐的嘴巴。

还好她没有遗传给我。虽然她不健全,但我爱她胜过所有人。也只有她能明白我说的话。

这是一个可笑的村子,大家都串通好了似的,就只动动嘴皮子就作出下一个动作,偏偏要对我和我妈加上手脚各种夸奖的肢体语言,时常摆出听不懂我话的表情。我不怪他们,因为他们不完整。我得对他们保持怜悯。我是个善良的人。

 

他们都是些无聊的动物,经常面对面动动嘴唇,有时候很开心,有时候很生气。他们的哑剧我看不懂,我只觉得无聊透顶。

我觉得在这个不健全的世界上活得好孤单。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发不出声音,只有我一个有可以变换声调的嗡嗡声。

我很开心,嗡嗡,我很难过,嗡嗡嗡。

对了,我还有一个死去的不健全的奶奶。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,她对我很好,在不健全的人里面她对我最好,她经常教我干农活,给我洗衣服。虽然她说不出话,但是她的意思我都明白,因为她的眼睛可以说话,即使眼白已经变得极度浑浊。

我不知道我爸长什么样,我看着不健全的夫妻们的夫妻相,试着通过我妈去想象一下我没见过面的爸。

健全的长短腿,或者跟我奶奶一样有着不健全的腿,也许他的嘴角不抽搐,头发也许像我妈那样花白,像我妈那样,佝偻着背,脖子向前伸。对!他一定会说话!不然两个不会说话的不健全的人怎么生出我一个健全的人?

我感谢我爸,也为唯一能和我聊天的人的死表示遗憾。毕竟不健全的生命最不可能永生。

但我觉得我会活得很久,活到世界上有声音为止。

 

 

(二)

 

我妈很喜欢干活,我也是。我经常跟我妈一大早就下地干活,背着那一把把被奶奶用得光滑的锄头,中午回家吃饭,将马拴在树上后午个休后,便又下地做到天黑。

我不知道我妈干活为什么那么拼命,就好像看见不健全的孩子欺负我,她就会打他们一样拼命。是为了秋天的收获,也可能是因为她走路的时候大地不摇晃,所以她恨透了大地,于是狠狠地捶打它,像所有不健全的人一样,拼命地翻着土,用力捶打,铲锄,甚至拉上马牛,犁出一道道伤疤。让植物吸收掉灵魂,在秋天里变干燥,连水都不想停留。

大地终于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惨痛的代价。上天终究也会在某一天毁在自己的作品手里。我看你到时候还有什么蓝色大衣穿,有什么白花花的云在胸前挂!

你看呵,上天,你看你制造的人,不健全的人类,一个个带着欲求不满的神情,像一只贪吃蛇,恨不得将自己的尾巴吃掉,好满足痒的胃。

我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贪婪,我一个健全的人活着不容易,毕竟他们一直嫉妒我的身份。我不能让他们有杀死我的理由。所以我不能教训他们。

就让他们自己毁灭吧,顺便毁灭掉愚蠢的上天。留我一个清醒的人,让我来重新创造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。

 

 

(三)

 

不健全的人经常到处走动。这就是我为什么会遇到那个女孩的原因。

我以前没见过她,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女孩,略胖,脸上的婴儿肥很明显。但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。也仅仅是因为她是陌生人,带着千千万万种可能的躯体和灵魂,所以让人有满满的期待。

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,我原本以为她是那家人的小儿媳,但是她不是,毕竟还小,几年过去肚子也没有被风吹大。

她有点腼腆,经常不敢看我。真可怜,等长的腿,嘴唇很好看,只可惜又是一个聋哑姑娘。她眼窝有点深,眼睛很干净。双眼皮,睫毛很长,亚麻色的长发,发梢带着大波浪自然卷儿。

我知道她看到我的时候有点害怕,可能是害怕我会嘲笑她的不完整,可是我怎么会!她是那么可爱,虽然有点残缺。

但我还是很喜欢她。我不介意她不会说话,也不介意大地没有响应她等长的双腿迈出的步伐。

她看起来跟村子里的残废们看起来不一样,皮肤偏白,而且手上的肉看起来很嫩。她不住这里,隔几个月会来住几天,给一对老夫妻洗衣服或者帮干农活。

她很勤快,也很能干,但依旧有种不属于我们这里的感觉。毕竟她是别的地方走过来的,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身的残疾,而走那么远的路,来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。好像很多不健全的人都这样,或许这是他们赎罪或者是祈祷的一种方式。

她很笨,每次我看她的时候她都不敢看我,她不知道被唯一一个健全的人青睐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,她应该接机大肆炫耀。

可是她的自卑深入了她的骨髓。哎,可怜的女孩。

有一次,我去她们家买盐,她刚来不久,没卖过东西,我跟她说了好久我要买盐,甚至连手都跟她比划了,她还是不懂。她那懵懂的表情逗得我直乐。她急匆匆地跑到里面叫人帮忙,那女主人出来了,看了我的嘴型和手势之后,就顺利地给我找到了盐。我举起盐来冲她扬了扬,嗡嗡地说,你看,我说的是盐。她尴尬地站在一旁,没有笑,也不敢哭。

她很害怕青蛙,我不知道为什么。有一次她跟那家女主人到田里插秧,我看到那女人抓到了一只青蛙,兴奋地伸到她跟前给她看,她吓得坐到了水里。我在田埂上看得笑弯了腰。

真是个可爱的笨女孩。

 

(四)

很多年过去了。那女孩依旧每隔几个月来住几天,也依旧不敢看我。我不知道怎么消除她的自卑,只是想告诉她,我不介意她。我不介意她的残缺。

她长大了。有时候会带着眼镜,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,去年刚来了两次。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等到春节才能见到她。

她变瘦了,也漂亮了。窈窕的身段,温柔的笑容。残缺的腿细瘦,很好看。她眼中少了很多自卑。毕竟她敢看我了。

我很想告诉她我很想她。可是她是聋子,她是哑巴,我不知道怎么跟她交流。

时间过得好快。已经认识她六七年了,我觉得她可以将自己托付给世界上唯一健全的人了。可是她却不经常来了。

我只好在嘴边默念着对她说的话。每天下田前都向马路望望,向村头望望,总觉得她会在我抬眼的一瞬间,穿着她经常穿的花裙子,静静地走过村头的榕树下。

实在是庸人自扰之。无聊的残废们依旧为着欲求奔波,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如此,但我不希望她如此,我愿意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不健全的人。我要让她摒除一切罪恶,一如往常纯真。

在无声的世界里,她成了我漫长岁月里的唯一期盼。

 

 

(五)

 

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些多余的人,好烦,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摆脱这样无聊的生活,这让我日日夜夜懊恼不已。

我妈的头发又白了很多。走路依旧卡顿。有一天我看到她从夜色里走来,拄着拐杖挎着一个家里最好的破筐,经过村口,有几个小孩追着她笑,抢了她的拐杖,拐杖打到了她的腿,她立马仰起头咧开嘴巴哭起来,本来就皱的老脸混着眼泪和泥土,变得更皱更丑了。我想跑过去,踹那几个小孩几脚。可是我没有,我只是走过去,给她擦了擦眼泪,然后接过她手臂上的筐,背着她走回里家。

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,是不是太过完整反而是一种残缺,是不是过于幸运,也就成了不幸运?我不知道,没人给我答案。

 

都要插秧了,哑巴孩子们都放假了,她却没有来。

我想起她见我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,那样不自信,带着对这个有着无边寂寞的健全之人的悲悯。低头,颔首,带着中国女子固有的忧伤。

她来的那人家多了一个年轻的女人,那女人的肚子被风吹大了,第二年,大肚子就掉下来一个男婴。真不知道上天创造那么多不健全的人做什么,一个,一个,又一个咧开嘴大哭的孩童行走在无声的世界里,为了欢喜忧愁奔走。

我希望她和我能跟这帮庸俗的人区别开来。她来后不再离开,就睡在我奶奶的位置,和我一起照顾我年迈的妈。让春风吹到凡人的土地上,不要把他的肚子吹大。因为我不需要不健全的孩子来这人世受罪。

我想让她吸走我的灵气,身体永远窈窕,并且和我一样长生不老。哪怕我失去灵气会加速衰老也没关系。

只要她开心。

去往洗矿场的路依旧坑坑洼洼,我想,可能正是因为路不好,她才不想来。也是,我怎么会忍心在这尘土飞扬的路上忍受没完没了的颠簸?我不知道我熬过了多少岁月,一年又一年,思念悄无声息。也感觉万物正在枯竭,行走的活人在加速衰老。

如果人的生和死都是定期的,三天必须生,九天必须死,那么我就不会感受到世界上那么多的无奈?我想,这样的话,我也不必生活在一个不健全的世界里顾影自怜,不必看着他们贪婪的神色活着那么疲倦。但是,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可能不会见到她了。

真是个让人心碎的假设。

她不来,难道嫁给别人了吗?这念头让我坐立难安。她不能够。她是我的。为此我每天都向我吗发火,她怔怔地看着我,一瘸一拐地走到灶台旁抹眼泪。我突然有点想念我死去的奶奶,如果她在,她会教我怎么样才能知道哪个女孩还在不在。

我都快要绝望了。我恨上天让我在不健全的世界里受罪,为什么偏偏是我,要承受没完没了的寂寞。看着聋哑们的生活,没有声音却更精彩。我很想用鞭炮炸掉自己的耳朵。也许这就是命吧,人总得找个出口让自己出逃,去承认,去接受。对啊,所以宿命论让我心情好了至少那么一点点。

 

我终于又见到她了,在一年一度的集市上。人来人往,穿过人群的摩托车给脚带来轰轰的震动感,我喜欢这种被摇晃的感觉。于是我站在路中央感受。

就这样,她出现了,从人海里走来,见到我的时候微微笑,对我招了招手,嘴巴也动了动,然后向人海深处走了过去,消失在人的熙来攘往里。

就在这一刻飞起来了,当我的身体接触地面的时候发出了钝重的声响,我的耳朵因此炸开了锅,四周一片嘈杂,我流下了激动的泪水,也流出血来。呼吸越来越困难,惊叫声在我四周翻腾,我感到突如其来的恐慌。我再也没有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。四周的声音渐渐变小。我又陷入了无声的深渊。窒息的寂寞向我袭来,我呼喊,喉咙却再也发不出声音。我就要死了。可是我一无所有,我孤身一人。我听到刺耳的声音,听到人跑过时的脚步声,听到车辆传来轰隆隆的声响,听到他们大喊,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。也许在为我即将到来的死亡欢呼庆祝吧,可是他们要表现得那么惊慌失措,为什么要带着悲悯的表情,为什么?明明是我最完整,最幸运,也最幸福。

因为我听到了她的话在我耳边回荡。

她说:“嗨!”